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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y 9, 2010

[漣漪] 波赫士《環形廢墟》


  假如他不再夢到你……
               《鏡中世界》(註),VI

  (註:《鏡中世界》,英國作家卡羅爾(1832—1898)繼《艾麗絲漫遊奇境記》之後
寫的另一部童話小說。卡羅爾根據兒童心理作種種幻想,尤其是描寫夢中世界,看來似乎
荒誕,其實寓意深遠,對世道人情微諷輕嘲,幽默風趣。)

  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,誰也沒有看到他上岸,誰也沒有看到那條竹扎的小划子沉
入神聖的沼澤。但是幾天後,誰都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人來自南方,他的家鄉是河上游無
數村落中的一個,坐落在山那邊的蠻荒裡,那裡的古波斯語還未受到希臘語的影響,麻風
病也不常見。可以肯定的是,這個灰不溜秋的人吻了淤泥,爬上陡岸,顧不得避開那些把
他劃得遍體鱗傷的、邊緣鋒利的茅草,頭昏眼花、渾身血污地爬到中央有個石虎或者石馬
的環形場所。這個以前是赭紅色、現在成了灰色的場所是被焚燬的廟宇的遺蹟,遭到瘴雨
蠻煙的欺凌,裡面的神祇不再得到人們的供奉。外鄉人躺在墩座下面。升到頭頂的太陽把
他曬醒了。他並不驚異地發現傷口已經停止流血;他閉上蒼白的眼瞼睡覺,不是由於疲憊
,而是出於意志決定,他知道那座廟宇是他不可戰勝的意志嚮往的場所;他知道河下游也
有一座合適的廟宇,焚燬後已經廢棄,但那些不斷擴張的樹木未能把它埋沒;他知道緊接
著的任務是睡覺做夢。午夜時分,他被淒厲的鳥叫聲吵醒。地上零亂的光腳板印、一些無
花果和一個水罐,說明當地人已經偷偷來看過,但不敢驚動他,他們祈求他庇護,或者怕
他的魔法。他感到一陣寒慄,在斷垣殘壁中間找到一個墓穴藏身,蓋了一些不知名的樹葉

  引導他到這裡來的目的雖然異乎尋常,但並非不能實現。他要夢見一個人:要毫髮不
爽地夢見那人,使之成為現實。這個魔幻般的想法佔領了他的全部心靈;如果有誰問他叫
什麼名字,以前有什麼經歷,他可能茫然不知所對。傾圮荒廢的廟宇符合他的要求,因為
那是有形世界的最小部分;附近有打柴人也是一個條件,因為那些人負責滿足他儉樸的生
活需要。他們供奉的稻穀和水果足以維持他專門睡覺做夢的肉體。

  那些夢境起初是一片混亂;不久後,有點辯證的味道了。外鄉人夢見自己在一個環形
階梯劇場中央,劇場和焚燬的廟宇有相似之處:階梯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不聲不響的學生;
學生們的臉離現在有幾個世紀,高高掛在雲端,但仍清晰可辨。他給他們講授解剖學、宇
宙結構學、魔法。一張張的臉專心致志地聽課,努力作出得體的回答,似乎都知道考試的
重要性,考試及格就能讓他們擺脫虛有其表的狀況,躋身真實的世界。那人無論在夢中或
在清醒時都在思考那些幻影的答題,不放過一個企圖矇混過關的學生。同時從某些困惑中
發現可以造就之材。他在尋找值得參與宇宙的靈魂。

  過了九夜或者十夜之後,他有點傷心地發現,對那些被動地接受他學說的學生不能寄
予厚望;那些偶爾提出一個大膽而合理的相反見解的學生倒是孺子可教。前者雖然可愛,
值得關心,卻成不了有個性的人;後者比他們略勝一籌。一天下午(現在下午也用來做夢
了,除了一早清醒一兩個小時以外,他整天睡覺),他讓那幻想的龐大學院永久停課,只
留一名學生。那孩子沉默,憂鬱,有時不聽話,瘦削的臉龐同他的老師相似。同學們的突
然解散並沒有使他長久地倉皇失措;經過幾次單獨授課後,他的進步使老師大為驚奇。然
而,災難來了。一天,那人彷彿從黏糊糊的沙漠裡醒來,發現朦朧的暮色突然和晨曦沒有
什麼區別,他明白自己不在做夢。那天晚上和第二天白天,難以忍受的清醒把他搞得走投
無路。他想到叢林裡去踏勘一下,讓自己疲憊不堪;可是在毒芹叢中,他只做了幾個短暫
而模糊的夢,得到一些稍縱即逝的、支離破碎的印象,毫無用處。他想重新召集學生,剛
說了幾句規勸的話,學院就變了形,消失了。在那幾乎無休無止的清醒中,他氣得老淚縱
橫。

  他明白,即使識破了高低層次的所有謎團,要把紛繁無序的夢境材料塑造成形,仍是
一個人所能從事的最艱巨的工作:比用沙子編繩或者用無形的風鑄錢艱難得多。他明白,
開始的失敗是難免的。他發誓要忘掉一開始就誤導他的巨大錯覺,而去尋找另一種工作方
法。實施那方法之前,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來恢復由於譫妄而浪費的體力。他事先根本不
去考慮做夢的問題,每天幾乎都能有一段合理的睡眠時間。在此期間,他難得做夢,即使
做了,也不注意夢中的情景。他要等到月亮最圓的時候再恢復工作。與此同時,他下午在
河裡沐浴淨身,膜拜星宿神祇,用標準發音念出一個強有力的名字,然後入睡。他幾乎馬
上夢見了一顆跳動的心臟。

  他夢見一個幽暗的還沒有臉和性別的人體裡有一顆活躍、熱烈、隱秘的心臟,大小和
拳頭差不多,石榴紅色;在十四個月明之夜,他無限深情地夢見它。每晚,他以更大的把
握黨察它。他不去觸摸:只限於證實,觀察,或許用眼光去糾正它。他從各種距離、各種
角度去覺察、經歷。第十四夜,他用食指輕輕觸摸肺動脈,然後由表及裡地觸摸整個心臟
。檢查結果讓他感到滿意。有一夜,他故意不做夢:然後再揀起那顆心臟,呼喚一顆行星
的名字,開始揣摩另一個主要器官的形狀。不出一年,他到達了骨骼和眼瞼。不計其數的
毛髮或許是最困難的工作。他在夢中模擬了一個完整的人,一個少年,但是這少年站不起
來,不能說話,也不能睜開眼睛。夜復一夜,他夢見少年在睡覺。

  根據諾斯替教派的宇宙起源學說,造物主塑造了一個紅色的、站不起來的亞當;魔法
師花了那麼多夜晚塑造出來的夢中的亞當,同那個泥土捏的亞當一樣笨拙、粗糙、原始。
一天下午,那人一怒之下幾乎毀了整個工程,但隨即又後悔了。(其實毀了更好。)他求
通了地上和河裡的神靈,便匍匐在那個也許是虎也許是馬的塑像腳下,祈求毫無把握的幫
助。那天黃昏,他夢見了塑像,夢見它有了生氣,在顫動:不是虎和馬的、難以形容的雜
種,而兼有那兩種動物的性質,同時又是一頭公牛、一朵玫瑰、一場暴風雨。那個多重性
的神祇告訴他,它在塵世的名字是「火」,曾在那座環形的廟宇(以及別的相似的廟宇)
裡接受人們的供奉和膜拜,它使他夢見的幻影奇妙地有了生氣,以致所有的生物,除了「
火」本身和那做夢的人之外,都認為它是有血有肉的人。它命令他一旦教了那人種種儀式
之後,就把他派往河下游有金字塔遺蹟的傾圮的廟宇,讓人頂禮膜拜。在那做夢的人的夢
中,被夢見的人醒了。

  魔法師執行了命令。他花了一段時間(結果有兩年之久)向那少年披露宇宙的奧秘和
拜火的儀式。他打心底裡不願和少年分手。他藉口教學方面的需要,每天延長用於做夢的
時間。同時他重新塑造了那個或許還有缺陷的少年。有時他不安地感到那一切已經發生…
…總的說來,他的日子過得很幸福;他一閉上眼睛就想:現在我要和我的兒子在一起了。
偶爾也想;我創造的兒子在等我,我如不去,他就活不成。
  他使那少年逐漸熟悉現實。有一次,他命令少年把一面旗子插到遠處山頂上。第二天
,旗於果然在山頂飄揚起來。他做了其他類似的試驗,一次比一次更為大膽。他有點傷心
地感到,他的兒子快要誕生了——也許等不及了。那晚,他第一次吻了少年,派他穿過荊
棘叢生的森林和沼澤到河下游另一座荒廢的廟宇去。此前,(為了永遠不讓他知道他是個
幻影,而讓他以為自己是同別人一模一樣的人),他讓少年徹底忘掉這些年的學習。

  他的勝利和寧靜充滿了膩煩。每天晨昏,他跪在那座石像前面,也許在想像中看到他
那不現實的兒子,在河下游別的環形廢墟裡舉行同樣的儀式;夜裡他不做夢了,即使做夢
,也像普通人那樣。他隱約感到宇宙的聲息和形狀:那個不在眼前的兒子從他逐漸衰退的
靈魂汲取營養。他生活的目的已經實現;一直處於某種狂喜之中。過了一段時期(某些敘
說故事的人計算這段時期時以年為單位,另一些人則以五年為單位),兩個划船的人半夜
裡叫醒了他:他看不清他們的臉,但聽到他們說,北方一個廟宇裡有個會魔法的人,踩在
火上不會被火燒傷。魔法師突然想起神批的話,他想起世上萬物唯有火知道他的兒子是個
幻影。這件事起初給了他安慰,後來卻讓他煩惱不已。他擔心兒子想到那個異乎尋常的特
點,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幻影。不是人,而是另一個人的夢的投影,那該有多麼沮喪,多麼
困惑!身為人父的人都關心他們在迷惘或者幸福時刻生育的子女;魔法師花了一千零一個
秘密的夜晚,零零星星揣摩出來的那個兒子的前途,當然使他牽腸掛肚。

  他思索的結局來得十分突然,但並不是沒有先兆可循。首先(經過長期乾旱之後),
一片雲彩像鳥一般輕靈地飄到遠處小山頂上;接著,南方的天空成了豹子牙床似的粉紅色
;然後,煙霧在夜間鏽蝕了金屬;最後,禽獸驚恐地四散奔逃。幾百年前發生過的事情又
重演了。火神廟宇的廢墟再次遭到火焚。在一個飛鳥絕跡的黎明,魔法師看到大火朝斷垣
殘壁中央捲去。剎那間,他想跳進水裡躲避,隨即又想到死亡是來結束他的晚年,替他解
脫辛勞的。他朝火焰走去。火焰沒有吞噬他的皮肉,而是不燙不灼地撫慰他,淹沒了他。
他寬慰地、慚愧地、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,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。

以上譯自《虛構集》


http://www.millionbook.net/wg/b/boerhesi/000/008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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